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網絡匿名社交的文化探因

【摘要】當前,在熟人、半熟人社交已成為人們日常交往的主導方式之后,Momo所代表的匿名社交又引發潮流。Momo熱并不是一種單純的應用復歸,而是用戶對于網絡匿名功能價值的重新審視和再認識,區別于前期階段的匿名應用,可將這一潮流命名為“再度匿名”。再度匿名是網絡用戶尋回自我的一種自主性選擇,體現了遵從個性、對抗算法控制、反對隱私入侵、擺脫被動交往關系的文化心理和價值追求。

【關鍵詞】Momo 匿名社交 網絡文化 治理 【中圖分類號】G206 【文獻標識碼】A

“大隱隱于市,小隱隱于Mo”,這是一句流行語,更是一個熱點文化現象。在社交網絡密布全球的當下,一只曾經備受冷落的粉色小恐龍Momo頭像,忽然之間成了社交新寵,被越來越多網民用于呈現個人虛擬ID形象。對于觀者,Momo并不隱蔽,它們在豆瓣、小紅書、知乎等社交媒體平臺上隨處可見、言語行為活躍。但Momo又很難辨識,人們能夠感受到它或獨立或成群結隊的模樣,卻對它們究竟是誰、是怎樣的存在毫無線索。Momo帶動了一股新的匿名潮流。事實上,匿名本是網絡傳播基本屬性之一。但在微信、群組所打造的熟人、半熟人社交方式已成為人們日常交往的主導方式之后,為何Momo所代表的匿名社交又兜兜轉轉,讓網民特別是年輕一代對它重燃熱情、爆發出強烈的使用動力?深入探究其原因,對于拓展社交媒體功能認識、把脈青年心理需求、深化網絡文化理解都具重要意義。

從技術跟從到自主性選擇

Momo使用源于微信推出的授權登錄設計,當用戶使用微信個人賬號登錄豆瓣、小紅書、知乎等社交平臺時,系統會要求人們在個人頭像和自動生成的隨機昵稱頭像Momo之間做出選擇。隨著網絡經濟的普遍推廣,這種授權方式被應用于商城購物注冊、交通付費登錄等更為廣泛的商務場景。Momo作為一種新的身份表現形式,體現的是互聯網傳播中的匿名功能。

回溯互聯網傳播發展史,匿名形式的應用變化,經歷了Web1.0-Web2.0-Web3.0的進程。1993年,《紐約客》雜志隨漫畫推出了這樣一句話:“在網絡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”,這成為Web1.0時期人們描述網絡匿名性特征的名言。隨著21世紀初,“以真實性作為原則之一的Web2.0的出現,對互聯網的匿名性認知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撼動”①,人們重新思考虛擬世界與現實社會的連接,匿名功能在行為中消解,在認知中動搖。以博客、社會書簽和SNS網站為代表的Web2.0各種應用模式,引導用戶在相對穩定的空間創作和搜集相對固定的內容,或與相對穩定的他人建立相對穩定的關系,進而借助互聯網累積社會資本、與現實生活對接,這有力推動了網絡實名制的發展。實名制和穩定網名成為這一階段的常態化應用,兩者都意味著可見的責任,也成為建立網絡信任的基礎,并被開發出不菲的商業價值。

但以用戶為中心的傳播科技發展刷新了實踐。進入Web3.0階段,匿名功能重新獲得用戶賞識,Momo的興起正是其表象之一。不過,這與其說是一種Web使用興趣的復歸,不如說體現了用戶觀念意識的進化。本文將這種趨勢稱之為“再度匿名”。它與用戶在Web1.0階段主要跟從于平臺牽引的被動行為不同,同時也區別于Web2.0時代微博的匿名轉發、微信分組三天可見等推薦性應用。再度匿名表現為一種理性認知基礎上的用戶自主性選擇,帶動起普遍參與的行動,推動了近年來匿名社交軟件的流行。

在商業領域,再度匿名熱展露出新的實用價值,流量前景看好,滋生了陌生人社交這一千億元級別的市場。從用戶應用的角度看,再度匿名使網絡互動更集中于社交場景而非個人信息,為數眾多的網絡用戶通過匿名模糊了身份、社區,模糊了個體與群體的辨識度,自主性選擇進一步激活了多元表達與行為的自由度,互聯網“去中心化”勢頭更加強勁,交往中的深層動機與真實心理更易顯露,其所蘊藏的新的不確定性因素也隨之增加。

隱身后表達真實自我

再度匿名成為一種新的隱身方式,但隱身并不意味著個體的消失,相反,它代表了一種新的自我呈現。自我呈現包括個體刻意的表演,也包括不經意的流露。前者多借助于言語展現,后者則會通過舉止、表情、態度、姿勢等非語言符號傳達出來。多元符號要素為他人建立表演者印象提供了線索和依據。但假設存在這樣一種社交情境,在互動之中,可以將非語言符號要素全部隱去,那么對于表演者來講,無異于穿上了隱身衣,雖然他還在呈現自我,別人卻失去了判斷真偽及其技巧的參照系,這無異于幫助個體提高了控制自我呈現的權重,從而增加了呈現者的松弛感,而此種感受正是Momo們在互聯網匿名社交媒體環境下的體驗??梢哉f,Momo既是一個表明存在的真實符號,又是一種形同不在的身份標識。

在真實性方面,身份的消解與自我呈現共在。Momo抹去了形象的真實,卻還原了心理的真實。這一真實性悖論之中,“自我”的展現及其影響力的發生,都是日常交往中所無法想象的。雖然,后臺ID依然可以追溯,但除非傳播者自愿公布,一般人對于后臺“自我”的知不知道或知悉多少都止步于平臺限定與后臺“自我”給出的權限規定。且對于大多Momo來講,后臺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個象征個體參與的空間,其對于自我內涵的解釋力遠不及“前臺”的展演和述說,“前臺”才是放飛內心的真實場域。

這是個不小的轉變,意味著一種新的身份表演策略形成。對于日常“自我”呈現具有突破性意義:第一,自我呈現轉變為“真我”呈現的管理過程。個體不再專注于建立他人的良好印象,而注重安心、準確地表達最真實自我。不必擔心語境坍塌和情景崩潰。第二,擴大了自我呈現的他人面向。在互聯網形塑生活的當代,算法操控,使人們常常不由自主地“沉浸”或“自閉”在“信息繭房”之中②,受到技術、平臺權力的監視與規訓。通過“通訊錄推薦”“可能認識的人”“附近的人”等方式,算法會不斷地把用戶習慣、喜好等特征精準無誤地推送到熟人手中,干擾甚至破壞個體預期的社交表現。而Momo幫助人們通過隱身方式規避算法推薦機制,進而有效擺脫圈層或熟人控制。第三,提升淺層次弱關系的文化價值。自由、放松的匿名社交,為人們營造出彼此區隔卻又相互敞開的世界,形塑了一種既隔離又連結的淺層次社交,無論是表達者還是應答者,都可在喧囂的網絡空間中免去他人審視的煩惱,從容地避開或放下性別、職業、身份等外在因素,聚焦于問題本身,自在地尋找并推進同好者的信息交流與探討。

可以說,蘊藏于再度匿名中的新的社交策略,深化了自我呈現的意義:使個體不再囿于為贏得好感而建立和維系公眾形象,甚至這些已變得不再重要,它幫助人們獲得了自我更需要或更看重的東西:尊重內心,調節狀態,獲得資源,發展共識。

擺脫“社恐”焦慮

在社交生活中,“尷尬”之感往往出現在確信或懷疑自己正在偏離期望的時候。如果常常如此,一些人就會對社交生活感到恐懼,即產生“社恐”心理。事實上,網絡語言中的“社恐”,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恐懼癥,而是一種隱喻,僅指對社交有排斥傾向,即訥于交往,或內向。當人們自愿為自己貼上“社恐”標簽時,或是作為一種戲謔的手段,或是表明一種拒絕順服的態度,其潛臺詞一般是在傳達這樣幾重意思:首先,本人不善言辭和交往。其次,告知對方不回應不代表不尊重。最后,說明不會對他人評頭品足、指手畫腳。

根據《光明日報》2020年8月的一項網上調查中,參與投票的2532名網友中僅有69人認為自己沒有社交問題,有1573人不同程度地回避線下社交,不愿在人際交往上花費精力的有890人,超過34%的人回避一切社交活動。③在生活中,許多年輕人享受獨居獨處,依靠手機建構和維護自己的社交網絡,在虛擬世界里越陷越深。“社恐”的流行,與現代社會分工與效率追求有關,生活與職業邊界的不斷清晰化,讓人們倍加珍惜緊張工作之外的個人時間,希望對其擁有絕對主導權。這種交往心理,看上去趨于理性和文明,但也意味著彼此隔膜的社交環境的擴大。怎樣在社交生活中既不孤獨又保持邊界感,成為難以克服的交往悖論。面對此種壓力,“社恐”心理更易產生,一些人干脆選擇采取社交退縮行為。

避免尷尬、擺脫“社恐”,Momo是一種易行有效的方法。首先,Momo幫助人們避開了面對面或可能被發現的場景,也就躲開了因之而生的緊張與壓力感,使其不再苦于塑造“表演者”形象以及焦慮于寒暄應對的煩惱,免去了自覺情商不在線的挫敗感。其次,Momo使個體得以建立一種新的內心平衡機制:一方面,可以盡情享受孤獨規避干擾,任由不同風格的自己單向輸出表現。另一方面,明知自己并非一個人,隨時可通過多種網絡互動方式,感受別人的存在和呼應。再次,Momo不代表社交關系的損失,相反,它可觸及比之于熟人社會更廣泛的外部性連接,雖然這種連接指向“輕社交”關系,但仍可適當緩沖內源性尷尬的壓力,且不妨礙個體實現保持距離的交往選擇。這便回應了現代社會的社交悖論,化解了線下交往的“社恐”困境。

最后,Momo大量存在,自發形成了基于可辨性符號和相互認同的群體,使個體能夠獲得一種組織歸屬感和行之有效的退隱—保護機制。Momo群不是一般的以意義為核心的趣緣群體,全體成員的唯一的共同點是對于匿名身份形式的愛好,這使群體顯得有些另類,其特點在于:一是以使用同一昵稱和頭像的方式對局外人設限;二是在自主選擇的基礎上,通過技術系統自動生成;三是成員言行各異組織形式松散但仍不乏集體歸屬感、具有組織凝聚力。即便都戴著匿名面目,Momo們依然難掩對于個性化展現的渴求,多模態創意、百變的色彩、多元化設計,為這一群體增加了彼此認同與協作參與的樂趣。而對于那些不贊成其觀點或提不起交往興趣的人和群體,成員亦方便借助于Momo偽裝、借助于群體力量,悄無聲息地選擇了解、逃避或放棄。

言以舉要,Momo將個體從他們認為可能產生消極后果、或無意義的社交活動中解放出來,將社交關系交由自我來控制,借助技術生成,Momo自動結成了可歸屬的群體。模糊身份符號的同時,Momo個體放下了焦慮與緊張,獲得的則是自由與歡愉。

隱私博弈下的反制性選擇

在互聯網絡的社交邏輯中,連接性是核心要素與內在基礎,連接意味著開放,而開放則不乏以私域的讓渡為標識。當數字技術越來越智能,信息環境越來越透明的時候,個人隱私便猶如寫著身份信息的名片,時常散落于網絡空間一隅,易被發現,也易受到威脅。

在社會化媒體環境中,人們的公域私域邊界鏈接行為變得被動,為建立虛擬連接關系,用戶需要將自己的性格、職業、愛好等通過“貼標簽”的形式標示出來,也以此引起他人的注意。Web.2.0時期,“弱關系”變為“強關系”的連接,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個體“曬”出經驗、愛好甚至生活習慣。用戶在社交媒體上傾向將所思所想甚或隱私公開化。這種行為實質上促進了隱私邊界的滲透,拓寬了隱私邊界的所有權。私人信息不再僅為發布者“擁有”,它也能夠被他人“獲取”“擁有”或分享。傳播技術進入Web3.0時期,人們在網絡上的一舉一動都在大數據、算法的關注、記錄、監視之下,社交互動的痕跡、瀏覽搜索的信息被數據化、透明化,即使是刪除行為,也同樣會留下記載。

同時,信息采集手段的更新迭代也刷新了數據管理的方法,開放數據進而成為平臺最具價值的隱形資本,數據的擁有權、使用權和控制權,從被“看見”和被“注意”的個人,擴展到群體、公司甚至國家層面。社會化媒體成為公私領域的真正破界者,用戶與用戶之間、個體與群體之間、人類與技術之間,展開了看見與被看見、窺視與被窺視、控制與反控制的隱私博弈。Momo成為潮流,就是這種博弈之下,人們為捍衛隱私而作出的一種反制性選擇。

對于大多用戶來說,社交媒體的“可見性”賦權使他們獲得了在公共領域暢所欲言的機會,但也為某些“窺視者”提供了便利,這些人更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將“八卦”消息進一步散播開來,加入群體“狂歡”,體會“集體偷窺”的歡娛。與群組、微信朋友圈這種基于熟人關系的社交平臺應用相比,微博、知乎、小紅書更像處于“集體窺視”的公共空間。這里用戶分散、規模大、文化差異大、關系松散難以耦合。任何人任何話題任何線索天然具有“可見性”特征。一旦某人所發布的信息、見解遭遇嫌棄、誤解或對抗,其身份很容易被網民所識別、探察和定位。近年來,“網絡考古”“網絡家訪”“輿論審判”等行為頻頻上演,無不暴露出濫用“可見性”賦權的嚴重性。④這引發人們重新評估社交媒體自由度的價值。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選擇身份的消隱和參與形象的退縮:用集體的匿名抹去網暴的焦點,以犧牲個性化的設置來避開不必要的麻煩。Momo代表性地傳達出公眾渴望沖浪、展現又懼怕暴露、受傷的隱私矛盾心理。越來越多用戶選擇舍棄自己的個性化身份回歸“Momo”,一個重要原因也是期望通過數字隱身的方式,將易于察覺的隱私痕跡消抹在不具辨識度的群像當中。以Momo隱匿身份,對于用戶來說,就像在網絡暢游時握緊了一根救生浮木,能夠帶來自由與安全的慰藉。

但令人不安的是,雖然匿名身份對于增強知識、經驗、情感分享,減少信息差、提高傳播效率發揮了作用。卻也促使一些人將暢所欲言的自由轉變成了隨心所欲的宣泄,將真實身份藏于Momo面具之后,以肆無忌憚的謠言、信口雌黃的欺騙和種種不負責任的行為,制造了新問題。一些Momo聚集的匿名平臺成了小道消息以及網絡暴力的集中地,在諸如豆瓣“Momo”緋聞侵權等案件中,“一mo做事億mo當”的群體性盲動時現。這些亂象對社交文明和網絡治理帶來了新的挑戰。

匿名交往的文明實現

技術與文化總是相互形塑的。隱逸于Momo,是當代網絡用戶尋回自我的一種自主性選擇,這一文化具有另類特征,體現了人們遵從個性、反抗算法控制、對峙隱私入侵、擺脫被動交往關系的文化心理和價值追求。在塑造和引領這一新的文化風潮中,日常生活中“印象管理”的后臺前臺邊界打破,真我得到充分展演,群體在相互理解、接納中增進了身份認同和歸屬感,人們藉由新社交平臺彼此支撐、規避風險,卸下心理面具,無顧無慮地分享認知、收獲歡愉,尋找心靈慰藉,激發了新的技術文化創意。再度匿名不只是形式化的身份選擇,更宣示了一種文化主張:呈現真我、不被騷擾、安全表達、捍衛隱私,投射出現代人對于自由、遵規、真誠、友好人際關系的持久渴望。

然而,泛化的趣味、松弛的機制、過度的放松以及良莠叢生的網絡環境,使再度匿名社交從未呈現出完美無缺的理想愿景。在溝通無限的網絡世界,孤獨無助的感覺尚未消卻,過度放縱又衍生出新的難題:宣泄挑戰理性,虛擬裹挾現實,群體極化導致的群體暴力、“法不責眾”觀念下的權益侵犯,自我游離于現實之外,角色繁切造成身份危機……凡此種種,將Momo和公眾一道,推向新的文化困境。匿名社交的流行與際遇再次提醒人們,隱身并不是根治文化困頓與社會問題的良藥,守法自律、規范言行才是成就網絡文明的核心。營造文明、清朗的網絡空間,離不開監管部門的有效舉措,離不開平臺、企業、組織機構的責任擔當,更有賴于每一位數字公民網絡素養的提升。

(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研究員,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、博導)

【注釋】

①張燕:《Web2.0時代的網絡民意、表達與限制》,上海:復旦大學出版社,2014年,第268頁。

②孟威:《網絡亞文化圈層中的青年群體引導策略》,《人民論壇》,2022年第3期。

③《微調查:存在于青年網友中的“社恐”表現》,《光明日報》,2020年8月30日。

④孟威:《輿論場域、動力結構與政法新媒體的專業性再造》,《傳媒觀察》,2022年第8期。

責編/李丹妮 美編/陳媛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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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責任編輯:謝帥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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